Tuesday, May 10, 2005

同.性.愛.慾

──從《夏日戀曲》談起


多月前在倫敦看罷由波蘭導演保羅•帕利克夫斯基(Pawel Pawlikowski)執導的《My Summer of love夏日戀曲》,已經很想談談這套電影,但一直提不起勁。

然而這幾個月以來,一直從網上看著香港「性傾向反歧視立法」的討論、「榆林書店」衝突事件,及教會與基督教人士連串聲明及行動,卻鼓勵了我試試從電影賞析角度反思「同.性.愛.慾」這四個字。

此電影榮獲愛丁堡電影節及英國電影學院獎(BAFTA,號稱英國奧斯卡) 2004年的最佳英國電影。

故事講述在英國約克郡鄉村的一個仲夏,出身破碎家庭的年輕窮女孩夢娜(Mona),騎著一輪低價買來、破舊不堪的摩托車,巧遇騎著駿馬、充滿一身神秘主義色彩的美艷富家女譚倩(Tamsin),開展一段滿載同性愛慾的仲夏戀曲。她們同是花樣十六年華,身份卻是迴異。

電影充滿不同層次的對比,也引出不同關係的張力。甫出戲院的當時,我喜歡不了它──也許導演為那充滿張力的現實世界塗上美麗色彩後,那份諷剌感叫我好不自然。鏡頭下的場境如夢幻般的繽紛,故事內容反映的社會問題,雖是淡淡的描繪,卻來得更真實。

及後鏡頭的色彩繼續在我的腦海中徘徊,當融入劇情細節,細看每段人物關係,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喜歡這個發生在夏日的成長故事。


同:夢娜與自我

夢娜是一個本性粗野、內心充滿各種愛的慾望、真摯友善的女孩。雖然故事環繞夢娜與譚倩的情感發展及夢娜與兄費路的關係,但整齣電影仍是以夢娜為骨幹,把一個尋找身份認同的少女描寫得淋漓盡致。

故事開始不久,她與有婦之夫的男友在車廂內「埋身肉搏」,鏡頭所表達的,沒有很多水乳交融的纏綿,有的似是純生理需要的性關係;夢娜在情感不能滿足的情況下,與男友弄得不歡而散。

夢娜回到原本是一間與哥哥費路(Phil)共同經營的酒吧住處。哥哥因在獄中篤信基督,決把酒吧改成為一個禱告退修中心,把酒全棄掉,招來教會很多弟兄姊妹,酒吧內禱告讀經之聲不絕之耳。夢娜每次回家,彷如進入異鄉,哥哥亦如外星怪客;小屋內充滿人群,卻突顯了夢娜那份空虛的落寞。

夢娜後來遇上譚倩,被她的高貴美麗深深吸引著;進入譚倩的宮殿,彷如灰姑娘穿上了玻璃鞋。兩個女孩朝夕相對,夢娜漸漸分享譚倩所擁有的,並享受其中:她可隨意挑選譚倩的鮮艷服飾,睡高床暖枕,吃豐富早餐,聽譚倩唸詩演奏──頓然間,夢娜的生命充滿了色彩,她的世界不再是動不了的摩托車。

譚倩在生活上照顧夢娜,讓她經歷一切富足,夢娜自然地傾注她的愛在這個為她提供一切需要的人身上。夢娜在譚倩身上找到她的理想我。

從心理發展的角度來說,成長期的青少年尋找身份認同,亦開始渴求情感上的滿足。分析心理學家容格認為,男女的互相吸引,緣自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潛藏的異性內型,從中找到認同或內在投射。舉例說,男性會在女性身上找到自己潛藏的女性內型(阿尼瑪Anima),而女性則在男性身上找到自己潛藏的男性內型(阿尼姆斯Animus),自我發展的完成(Self individualization)有賴於自我能整合兩性,從而在自我內在找到這個結合兩性特質的完整理想我(Self)。

消失了的父親、沒有情感交流的男友、溝通不來的哥哥──夢娜無法在這些男性身上找到她的身份確認;未能在父母愛的環境下成長,對於自我女性身份也處模糊狀態的夢娜,譚倩的出現彷彿給予她一個複合的同性-異性心靈(Female Animus),讓她確認她女性特質之餘,也能找著她內在的男性內型。與譚倩一起,她頓然感到人生完整得多。


性:夢娜與譚倩

兩顆年輕的心相碰,由友情漸漸發展成似幻似真的愛情,緣自不一樣的天空,同一樣的寂寞。

夢娜出身工人階層家庭,父母早年離異,成長路途滿是障礙,母親後因癌病逝;她穿的吃的用的,都是破破爛爛;滿口約克郡口音,過著孤兒般的流離生活,與在坐牢時決志信主重生的基督徒哥哥相依為命。哥哥生活模式因信主而改變,令夢娜感到異常孤寂。

與夢娜的生活成強烈對比的譚倩,住在宮殿似的大宅內,生活彷如公主,受著英國上流社會嚴謹的教養、優質的教育、文化及禮儀生活,穿好的吃好的,拉大提琴、讀英國文學名著,操流利正統英語。
美麗的譚倩似是擁有全世界,內心卻同樣寂寞;她要藉通靈,尋找新鮮剌激的玩意來突破她秩序井然的生活。在她豐足的世界裡,沒有對與錯,亦沒有輸不起的後果。她一身波希米亞式的服飾和行徑,反映她內心對狂野叛逆的嚮往、崇尚浪漫自由與想像。夢娜,正好是她狂野叛逆的魔幻化身;性,彷似是譚倩藉誘惑夢娜(或許是互相誘惑)來達致的自我滿足,好叫她能充份流露她那自由浪漫、無拘無束的慾望。

雖是同一樣的寂寞,卻是不一樣的情感傾注。

夢娜在譚倩身上找著她的阿尼姆斯,遂傾注她的所有於她身上。夢娜不顧哥哥的反對,決意與承諾與她一生一世的譚倩一起。可是夏日將盡,夢娜發現譚倩不久即返回校院;亦知道譚倩的姐姐並非如譚倩所説死於厭食症,反活生生地從她身上取回心愛的上衣後;她頓然明白,譚倩對她的情感是充滿詭詐和謊言的。夢娜的真誠與譚倩的狡黠成了強烈的反照。

以年謹十六歲的夢娜來說,兩次的性經驗似乎都給她傳遞一個訊息──性,不是親密交流的象徵,亦不是深摯情感的委身,反是暫時的歡愉,人與人之間互相欺騙與利用。她,在情感的滿足上又一次撲空。


愛:夢娜與費路

接二連三的撲空,還包括與哥哥費路的兄妹之情。

夢娜的聲音太薄弱了,多次想跟哥哥溝通,卻感到無能為力。費路每次與夢娜對話,沒有甚麼是關心她生活起居的,所說的都是與上帝有關的宗教術語。沒有愛的連繫,沒有情感的支援,她選擇離開這個選擇親近上主、過於親近她的哥哥,與譚倩走在一起。

這一幕我特別深刻:夢娜為兄妹關係感到十分悲傷,衝進房間獨自痛哭。哥哥的出現,溫柔地坐在她身旁,輕輕的慰問,本來憤怒的心頓然降了溫。我相信,夢娜在那刻所期待的,是一個擁抱、一個輕吻、或是一次真心的分享。

可惜當夢娜哭著投入哥哥襟懷,渴望著哥哥的愛護,等待著被輕掃秀髪時,哥哥卻自顧按首為她祝福祈禱!真看得叫人心痛!一個可以使人復和的機會,卻成了一道冷漠的圍牆;費路那一雙禱告的手,帶著「大山被挪開,道路被鋪平」的能力把他的妹妹挪得更開、推得更遠──難道這是他所相信的真愛?這是上主對他的呼召?費路真的是重生得救,還是只是從罪惡的沉溺進入了宗教的沉溺?信仰中過高過大的偏執,有時候也是慾的一種吧。


慾:夢娜與現實世界

基督信仰的精神,在於耶穌捨身十架的愛,使人與人、大地、上帝復和,生命得著自由和釋放。但當人在宗教實踐中過份重視儀式,運用過多象徵符號,或會衍生連串強迫行為(Obsessive-compulsive behaviour),繼而產生抑鬱、焦慮或自我封閉,沉溺於宗教追尋中。

這叫我想到有一幕:費路把酒吧內的傢俱改裝,日以繼夜地打做一個巨大的十字架,與一眾信徒抬著往山上去。他們沿路同聲哼著悅耳的聖詩,在遼闊的山崗上高懸十架、彼此分享、見証代禱,亦為山下的人禱告祝福。

費路這邊廂積極參與宗教儀式,投入信仰生活;那邊廂卻一直被夢娜的行徑困擾著。他在理想國度與現實壓迫下不斷掙扎,直至那一刻──夢娜為了贏取哥哥的注意而裝死。費路再也受不了這份不斷被拉扯的張力,悲傷哀痛之餘,他頓然把酒吧內聚集的信眾趕走,渴望藉此與妹妹復和,修補破裂的關係。此時此刻的費路,是背叛上主,離棄他所信的道;還是從宗教的沉溺中釋放過來,體會信仰的真義?電影沒有作進一步的交代,卻叫我反思良多。

我相信夢娜跟每個人一樣,都有對愛的追求,對性的嚮往。無論親情、友情和愛情,那個夏日她追求著,只是撲了個空。一段如夢似真的同性關係,對日後的感情生活帶來甚麼影響?她會怎樣理解從費路身上看到的基督宗教?一個充滿童話般美麗卻殘酷的夏日,會讓她怎樣選擇往後的路?費路的信仰生命將有甚麼改變?在這個肢離破碎的世界中,也許人只能在理想與現實中繼續掙扎與徘徊,渴望尋著更美好的出路。

喜歡這齣電影,平靜但責心,美麗卻醜惡。欣賞帕利克夫斯基,把真實世界描繪得很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