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9, 2004

西香港文娛區

「野薑花聽說來自南丫島的水澤裡。我買上一大把,抱在懷裡,搭上開往石塘嘴的老電車,一路叮叮噹噹晃回西環。」 (龍應台: 香港, 你往哪裡去?)

我的幼年時代是在西環渡過的。那陣陣傳來鹹魚香味的海味店舖,一間一間老式涼茶小店,還有豬腸粉小販阿伯,每次想起都會為我帶來特別濃郁的情感。我還記得我出生的贊育醫院,從前我家附近的太平戲院,皇后大道西與水街交界的公廁,大道西上的跌打醫館、水滾茶靚的老茶居,都是我童年時的心靈依歸。

我好喜歡西環,它實實在在地記錄了我童年的種種悲喜。

要數西環的特色,我會想到一條一條窄窄長長的大斜路,正街、高街、第一街、第二街、第三街,還有這一邊的,那一邊的──我最深刻的街道,都是這些「幾何」「方向」的名字。記得曾在某個下雨天,在那濕濕滑滑的正街摔倒過,弄得滿身污垢之餘,那斜斜長長的塵灰路彷彿成了一條吸進黑洞的引道,深怕自己一跌下去就與德輔道西的鹹魚同眠。之後每次經過,都會緊握母親的手,怕自己、更怕母親偶一不慎摔下去,就算碰不上咸魚,都直滾到源記糖水舖吧。高高的站在這條深不見底的大斜路口,對當時只有幾歲的我,儼如站在險隘的懸崖邊,好想有玩Bungee jump的勇氣,總盼望能有征服它的一天。我曾幻想,如我每次經過都帶著一塊大紙皮,便可由街頭滑至街尾;那麼我就不用去玩什麼滑水天梯,也不用步步為營的涉足前行,既可省掉氣力,又可免費自娛一番,何樂不為?

弟弟還未出生以前,我家四口擁擁擠擠的住在一個約三十多呎的出租房間裡。房東兒子總愛欺負我和哥哥兩人,每次想踏出房間到小廳玩玩,或往廁所走一回,甫揭開布簾,不記得是一隻大龜還是小龜,總在房門口等著,好像要送我們「上路」一樣。哇,嚇怕了,折回房間為是。那一紗薄薄的布簾,刹那間成了天堂與地獄的分界線。門外大大小小的恐嚇片段,房東兒子陰森莫測的各種計謀,比倫敦地牢(London Dungeon)來得更驚心恐佈。相映之下,我們所住的狹小房間頓然成了一個純美的天堂。我和哥哥會俯在窗外玩「日劇悠長假期式」的拋球遊戲,我們還會架起兩張紅A透孔小膠椅,以零食附送的小膠劍決戰三重天──這樣一張四呎不足的床,就是我們的歡樂天地。

這裡記錄了我們成長的傷痛歷史;也盛滿了我們最純真的孩提片段。成長中很多很多的美麗回憶,斷斷續續的在西環發生,如:我的第一杯軟雪糕,是在水街路口吃的;第一次的離家出走是在海旁的鹹魚路上(現在已不能說是海旁了);到我長大後,我的第一份工作巧合地仍是在西環;我的愛戀遊踪,都在西環留下不少痕跡。弟弟出生以後,我們一家雖然已經搬離西環,但讀書、工作、與親朋交往,總是與西區結下很多不解緣。要數西區情,我相信家人比我有更多亦悲亦喜的回憶。
西香港,是我們的文娛區。

搔不著癢的文化藝術

近來政府傳來吵得閙哄哄的各項大型建設,說要清拆這個,重建那個,像要把灣仔來個翻天覆地的改變;又要興建什麼西九龍文娛區,幾百億的投資,似乎未見文娛活動以先,已在上演一個愚民劇目。到底坐在豪華房車內的高官,他們眼中的文化藝術是怎樣的?

我相信文化藝術不是四個博物館,也不是三個表演廳,更不是幻想著與天相連的大型天幕。她不是億萬財團的銀碼遊戲,也不是空洞無情的大型建築,更不是個人建基立業的成績單。也許他們想到文化藝術,只想起百老匯式的大型歌舞、莊嚴肅穆的大會堂音樂演奏,或是橫看豎看也弄不明白的名師畫作。對香港人來說,每日上演的官場閙場已經很具藝術及娛樂性,浮誇的藝術建築和搔不著癢處的西方名劇反是遙不可及。沒有一個反省性的文化氛圍,就不能培養人民一種鑑賞藝術的能力,沒有共同探討人性真善美的熱誠,就不能拼發出創意的火花。

我來了倫敦一年多,對文化藝術有另一種的體會。在這個「文化之都」,看過大大小小的展覽、歌劇、舞蹈及創意劇場,也參加過一些節日派對──這些藝術創作的確為我沉悶的生活帶來很多剌激和樂趣。但最吸引我的,竟不是坐無虛席的大型劇院,也不是「千禧橋」「倫敦眼」「蠟像館」;反而是一個一個各具特色的地鐵車站。因為這裡的車站各有不同的風格,好像在Charing Cross車站候車處,你會看到一片白色的牆上以黑色調子塗滿了工人伐木的整個過程,像是向我述說他們的歷史;在Baker Street,你會以為自己還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大可幻想穿著禮服的紳士、或是帶著羽毛帽子的淑女在候車。但當你轉坐銀禧路線 (Jubilee line),想往Tate Modern 走一回,你會發現要下車的Southwark站,是一個廿一世紀的現代設計,讓你充滿對未來的想像。

另外,瑣碎的生活文化也讓我對這個城市產生更多的興趣。在每列車廂內,倫敦人(Londoner) 習慣把報紙雜誌隨意放在座背上,任由閱讀;是沒有公德也好,是環保意識也好,在擠迫的車廂內,大家看到放著報紙的座位,有時會默默地交換一個眼神,先拿起那份報紙的,就向對方示意一個承讓的微笑。重點不在那空座位,而是躺在座位上向人招手的報紙。在這裡雖然也有好多閒雜人等(如我這輩之流),但很多時在地鐵見到一些衣衫襤褸、滿身污垢的「臭」男人(容許我這樣說,因為有時我真的懷疑他們幾個星期沒有洗衫),他們手上都有一本書, 也許是小說,也許是消閒書,但總令人對這個國家的人文質素多了幾分景仰!!也有些時候,車廂廣告欄會有很多不同的詩詞創作,古老的、現代的,其中一些精彩的句子,會教我忍不住拿出紙筆來抄下。入夜了,當你離開地鐵時,總有些閒人會守住閘口,向你取當天的Day Pass,想從中取利。在地鐵目睹的種種,都會讓我對這個城市多了幾分認識,也多了幾分喜愛。

誰的娛樂誰的區?

長年以來,我們似是做了一個集體投票的決定,把我們的文化生活拱手相讓,交給媒界來管理,任由傳媒告訴我們什麼是娛樂,塑造我們成為一個怎樣的都市消費人;讓商人來為我們辦個「生活全包宴」。人生不外乎吃喝快樂,積德行善。尋求不同的方法享受人生,本是上天賜予的恩澤。

然而看似沒有束縛的自由享受,卻是沒有選擇的都被林林種種的媒界包圍著。早上乘坐小巴或巴士,「媒界殺人網絡」(Media Matrix)已為我們貼身設計了精選歌曲,沿路上大大小小的宣傳廣告,吃什麼穿什麼買什麼,已為我們一天的生活提供了不同的餐單。晚上還有天王巨星演唱會,唱個不停的卡啦屋企 (Karaoke)或任飲任食的自助大餐在等待著;還感到空虛寂寞嗎,大可剪下報刊雜誌的購物折扣卷來換取心頭好。香港人都很忙──忙於應付媒界向我們發放的訊息,也忙於整理過剩的「文娛項目」。金融風暴與沙士經歷彷彿在我們的生命沒有留下過半絲痕跡,更談不上帶來什麼教訓。我們曾經一度停下來,感受生命氣息的可貴,珍惜家人共聚的情誼、享受與摰友的促膝談心、對犧牲精神、高尚情操的尊重學習,很快又被金融經濟和即食快感文化所取代。縱使「媒界殺人網絡」沒有殺掉我們的肉體,卻取去了我們的靈魂。

身在異鄉的感覺其實很複雜,身雖在倫敦,思卻在香港。從西香港到東新界,我是百份百的香港製造。每每聽到電台傳來香港的消息,心裡實在有說不出的哀痛和憤怒。痛惜別人對這小小地土的蹂躪,恨自己的能力有限、見識淺薄,好像不能為這個城市做些什麼。

對香港人這個身份,一直思想著。
直至今天來到西倫敦(West End),這裡讓我更多體會我們必須保留香港每一角落歷史遺產的重要。文化藝術記錄著我們生活的集體記憶,喚起我們對歷史、對家國、對長輩的各種懷念;同時也在今天為我們的生活塗上更多的創造色彩,建設一條通往未來的路,讓生命能夠承傳,智慧能夠延續。一個香港人在異鄉,所珍惜的都是英國人生活的點點滴滴,將心比己,會否反之亦然?沒有人會喜歡接觸一個冷漠無情的通屬城市(generic city),正如沒有人會欣賞一個不認宗祖的敗家兒子一樣。我們不能做歷史的「敗家仔」,把前人留下來給我們的產業消耗淨盡──更可況,我們不能讓別人來敗我們的家,任由自己的田園荒廢,卻讓他人的家園壯大!假如香港人不好好栽培本土的文化土壤,也不重視廣開民智,不為自己的文化產業積聚財寶,只求各家自掃門前雪,甘於眼前所見的安逸,未來一代的香港,還有什麼歷史文化可言?

那裡有我的歷史,那裡有我在生活,
那裡就是我的文化娛樂區。

後記: 這首歌的旋律在我的腦海中不斷的浮現:「不要像流雲流浪天邊,不要像浮萍漂浮水面;它們不問方向如何分辨,刹那間蹤影就消失不見。......你我生命不是雲煙,不是為偶然出現!」

你的文娛區又在哪裡?

Tuesday, November 02, 2004

陶傑談通識教育

節錄自陶傑:《當玉皇大帝和如來佛祖是好朋友》

......通識教育不止有賴於智慧的教師如何誘導學生走進趣味萬的人生宇宙,還取決於學生 對天地萬物的無窮好奇心,取決於他每事發問的想像力和勇氣,然後還要求老師懂得如何回答。許多問題不一定有所謂「標準答案」,師生大可以發表各自的見解。

......老師的解釋未必有理,學生的詰難也未必無因,兩千多年前,希臘的蘇格拉底和中國的孔子,都在神秘的星空下和荒茫的原野間與弟子思辯而對答。在對話之間,東西方的哲人建立了邏輯思考,探索了倫理的底蘊,知識無涯,想像無限,通識教育只需求言論和思想自由,哪有甚麼課程?

......如果「獨立思考」是「在基本法原則下」的獨立思考,「批判精神」是「以一國兩制愛國愛港為大前提」的批判精神,則教育不必再改革,通識教育也不必列為中學會考課程。推行通識教育,必須有活躍自由的氣氛,不能有任何禁區和禁忌。中學生的好奇心不能設限,不可以「未知生、焉知死」的儒家教條規限一個中學生對靈魂和星相的課餘志趣,也不能以「教天理、滅人慾」的戒律禁止對性慾和娼妓的討論。最重要的是整個社會有以閱讀為樂趣的風氣,讀書不是一種身份的包裝,不是「老餅」的行為,思辯和討論也可以觸及台灣應不應該獨立之類的話題,而且只要有歷史和文化的理據,也不必有設定的答案。這些氣候生態,在今天的特區,顯然並不完備。

......在特區的許多年,閒來在中外文書店閒逛,從來沒有碰見過一個特區政府的高官或立法會議員,反而以前偶而在馬會的包廂走廊,高官和議員無所不在,而且還相當專注 於手上的馬經。也許是生不逢臣,機不逢遇,但特區七年「港人治港」的敗局,除了中國帝皇傳統的文化基因缺憾,治港的港人不喜讀書,是不容否認的一大因由。在一片混凝土上如何能種植花草?改革教育,政府的勇氣可嘉,但在中產階級拚命把子女送洋留學的家長不一定明白何謂通識教育,他們只懼怕太多崇尚空言的「改革」,他們或許都是醫生律師,也是馬會會員,在包廂走廊之間有許多紅酒和馬主的知己,但在心底,他們一定都希望,子女長大後不必像他們一樣成為特區的精英階層,只求他們在清晨倫敦的街頭書店度過一個時差疲閒的上午,做一個踏實的世界公民。